在历史中深思

经济观察报 2020-05-06

雷颐/文

“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他们唤醒。”

——贝内德托·克罗齐

提起贝内德托·克罗齐(BenedettoCroce),人们首先想起的自然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名言。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意大利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和文学评论家,因此他的美学著作和哲学著作国内早有译本。其实,克罗齐首先是历史学家。终其一生,他的历史研究从未中断,研究范围从本国史到外国史,从古代史到当代史,从政治史到文学史、戏剧史,极为广泛。

他时刻关心政治、关心时局,坚守人道主义。对历史的研究和对现实的关注,使他在法西斯主义的发源地坚决反对法西斯主义,毫无畏惧与墨索里尼公开冲突,保持、维护了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尊严与立场。

1866年,克罗齐出生在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的名门望族。年轻时到罗马大学法律系学习,但他兴趣并不在法律,不专心听课也不参加专业考试,而是自己到图书馆博览群书,钻研自己感兴趣的课题。

他对那不勒斯和整个南意大利的文化、历史兴趣尤浓。20岁时回到那不勒斯开始研究历史。他从研究自己家乡的历史逐步扩展,到26岁时已完成了《1799年的那不勒斯革命》、《那不勒斯的历史与传说》,还有《巴罗克时代的意大利》等史学著作。他的创作欲极其强盛,在随后的岁月中,他在发表大量美学和文学评论的文章和著作的同时,陆续出版了大量厚重的历史研究和历史哲学著作,早早功成名就,成为国际知名学者。

作为那不勒斯人,他认为南部意大利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在意大利历史中,佛罗伦萨代表了艺术和诗,那不勒斯则代表了思想和哲学。就在这里,产生了托马斯·阿奎那、布鲁诺、康帕内拉和维科。尤其是维科,对他影响更加深远,他在年轻时仔细研读了维科的巨著《新科学》。

《新科学》曾经名为《关于各民族的本性的一门新科学的原则,凭这些原则见出部落自然法的另一体系的原则》和《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的新科学的一些原则》。当时的欧洲已经历了14-16世纪文艺复兴以及17世纪理性时代的洗礼,维科把以往的人类历史分为“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凡人的时代”。他关注历史中人自身的发展,人在社会中的作用与地位,他叙述的主体是“人”,“人”是历史的主体。在历史发展最后一个阶段,即“人”的阶段,人能够理性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建立人道的政府,人的理性能做出各种判断。各民族的人性是相通的、平等的、共同的。全书体现了文艺复兴“人是万物的尺度”的人道主义精神。

这种人道主义精神,一直为克罗齐信守。意大利是法西斯主义的发源地,墨索里尼是法西斯主义的鼻祖。法西斯团体从诞生起,就充满暴力。意大利法西斯在1922年10月通过暴力手段取得了国家的领导权。面对越来越严重的法西斯暴力,克罗齐勇敢地站了出来。1925年5月1日,《世界报》发表了由他拟就的《反法西斯知识分子宣言》。这个宣言立刻产生巨大影响,墨索里尼恼羞成怒。对他诱之以利,被他拒绝。而后又派匪徒骚扰、监视、跟踪,并将他从一些学术团体中排除,不许他参加一些学术活动,他也毫不畏惧,决不妥协。此后二十多年,形势再险恶,他一直坚决反对法西斯,并成为意大利知识界反法西斯的精神领袖。

1928年,克罗齐的《1871-1915年意大利史》出版,大获成功。由于他一直反对法西斯,而且此书反对、批评暴力,使法西斯当局极为不满,在报纸上严厉批判此书,并准备查禁。但由于他的国际声望甚高,墨索里尼最终还是未敢查禁此书。1938年初,他的《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出版问世,引起轰动,后来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此书出版时,开始也受到警察局的阻挠,克罗齐公开强烈抗议,还是慑于他的国际影响,最后经墨索里尼批准,此书方得批准。墨索里尼亲自批准出版此书,而后希望他能因此感激自己,但克罗齐坚定地回答说:“我有直言不讳、书其所思的权利,谁要阻止我这样做,就不能期待我感谢。”(“丛书总序”,《十九世纪欧洲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法西斯主义以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为思想核心,以赤裸裸暴力作为行动指南。一些知识分子慑于暴力,不敢公开反对法西斯主义。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则为法西斯主义的吸引,成为自觉自愿的法西斯主义者,著名唯美主义作家、诗人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d'Annunzio)就是最典型的一位,他甚至被认为是墨索里尼的先驱者。

邓南遮出生于1863年,比克罗齐大三岁,狂热地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当过士兵、水手、飞行员。战后不满国际和谈中将意大利政府妥协同意将阜姆牙归南斯拉夫,邓南遮竟在1919年11月率领几千名暴徒向阜姆进军,占领此城后还当了一年的首领。一种观点认为,墨索里尼1922年10月率领党徒“向罗马进军”,就是受此启发。他是墨索里尼的狂热支持者,写诗热烈歌颂墨氏功绩。由于他影响巨大,被墨索里尼封为侯爵,并成立专门研究、推广他思想的国家学术机构。

1931年,克罗齐的《十九世纪欧洲史》出版时,邓南遮如日中天,书中专门分析、批判了“意大利的邓南遮们”的思想来源。克罗齐认为,民族主义、非理性思潮、病态的浪漫主义是他们的思想根源。

用“邓南遮们”一词,因为这种思想并非邓南遮一人,而是知识界、思想界的一种不能忽视的现象,因此忧心忡忡。

在他所有历史学著作中,除了历史哲学外,最为人所重视的则是出版于1931年的《十九世纪欧洲史》。

他的“十九世纪”并非严格的年代限定,而是指从拿破仑滑铁卢战败后的1815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1914年。显然,他认为这两个事件才构成真正的“世纪”两端的划线标准。

在这一百年中,欧洲历史可谓天翻地覆,各国各民族的历史命运和历史要求更是千差万别,甚至完全相反。有的要求由立宪政治取代君主专制,有的则已经实现立宪政治并要求进一步扩大选举权,有的却要求复辟帝制;有的要求摆脱外国压迫实现民族独立和统一,有的竭力维持帝国;有的已经实现政教分离因而对宗教持宽容态度,有的则刚刚开始要求摆脱教会压迫而对宗教持激烈批判态度……然而,克罗齐却从这种种不同中抽出一根相同的主线。他认为,有一个词凌驾于所有这些要求之上,它包含全部这些要求并表现出一种精神引导,那就是“自由”。克罗齐所说的“自由”主要不是存在于哲学家、思想家概念中抽象的“自由”,而是千百万普通民众参与创造历史的“自由”。

所以,他的“十九世纪的欧洲”就是自由精神、自由观念、自由制度与反自由精神、反自由观念、反自由制度斗争的历史。

从拿破仑倒台到1830年“七月革命”这15年间,通常被认为是欧洲君主专制复辟的“反动时期”。但克罗齐的分析表明,即便在这“最反动时期”,君主专制制度的力量已经有限,无法完全压制已然存在于经济、习俗、文化甚至某些制度中的种种自由因素。欧洲,已经永远无法回到法国大革命以前了。在无法遏制的历史潮流面前,君主专制制度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与自己并不赞同的自由原则和制度妥协。可以说,虽有种种反复、冲突,“自由”却一直大步向前。

不过,经过近百年的凯歌行进,自由终于遇到民族主义的强劲挑战,而且迅速败下阵来,终于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在欧洲民族主义异军突起的过程中,以普鲁士为核心的德国统一、德国的崛起,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俾斯麦又在普鲁士起到关键作用。俾斯麦以“铁血”著称,他在1888年一次演讲中的观点典型代表了他的对外政策。他说:“让他们憎恨吧,只要他们害怕就行”,“我们德国人只怕上帝,不怕世上任何人”。俾斯麦的这种观点,得到了许多德国学者和教授的赞同,并从学理上加以论证。论证、培养德国人对其他民族的优越感,论证、批判、嘲笑英国的议会制度并认为英国是充满商人而缺乏武士的民族,赞美历史中的残酷无情者并认为这些人锤炼了德意志。随着德皇威廉二世的登基,“德国应当获得世界霸权的观念很快压倒其他所有观念,这种观念被教授们灌输,渗透到普通思想中,为同其他国家的关系确定另一个方向”……

使他震惊、疑惑不解的是,德国产生那么多优秀的思想家、作家、诗人,为何其知识分子、思想界、学术界却有这样强烈的鼓吹暴力、野蛮和强权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他分析了这种病因,承认在欧洲所有民族中,德国是教育程度最高并最守纪律最勤劳的民族,此时国家成功地利用国家统一并迅速成为强国,使工商业、科学技术及各种学说和文化蓬勃发展,使“国家”对普通百姓和学者教授都有强大的吸引力。“但是,如果说它自身善于涌现能干、廉洁的管理者及官僚阶级和英勇善战的军人阶级(在普鲁士的传统官僚政治与尚武精神),那么则不善于培育真正政治家阶级。德国人缺乏政治感,当时不止一次地被德国人自己指出,这种奇怪的缺乏同其余一切出类拔萃相比的现象令人惊奇;只是晚些时候人们才认识到这种缺乏的严重性,并想要对此现象进行适宜的病源分析。”

他进一步分析了德国学者教授这方面的“病源”:“学者和教授很多从事那种职业,带着某种局限与天赋,往往以某种轻信和幼稚去判断实际公共事务,这种轻信与幼稚恰恰是他们的智力特征和生活方式”。或是他的宽厚,他仅仅责备这类学者出于“轻信和幼稚”,而没有指出或批评其中不少人并不轻信也并不幼稚,而是出于“利益”。他写这段话时,纳粹还未在德国掌权,但在某种程度上,他预见到了马丁·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们和卡尔·施密特(CarSchmitt)们在纳粹掌权几年后的所作所为。

当然,对民族主义,他也是历史地对待的。他认为在争取民族独立过程中,民族观念本身曾经具有人道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内容。但在19世纪晚期的欧洲,却发生了本质变异。他引用奥地利戏剧家、奥地利古典戏剧奠基人格里尔帕策(FrancSeraphicusGrillparzer)的一句话作为概括:“人性,经过民族性,转化为兽性。”

克罗齐1931年完成此书,对一战后高烧不退的民族主义忧心忡忡,认为迟早会引起另一次更加残酷的浩劫。他认为,成立“欧洲自由联盟”或“欧罗巴合众国”有可能阻止这种浩劫。他明确写道,“欧洲联盟的进程”将最终把欧洲从引发战争的民族主义中解救出来。

几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印证了他的预言;半个多世纪后欧盟的成立,实现了他的梦想。克罗齐的这种先见之明,得益于历史研究。他强调,人要“在世界历史中深思,就像在自己生活中冥想一样”。这种对过去的深思和对当下的冥想,才能使人洞明世事。在他的观念中,过去确实已经一去不返,已经死亡,但又随时有可能满血复活。“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会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他们唤醒。”“因此,现在被我们视为编年史的大部分历史,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将重新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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