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关于史铁生|冯一又

收获 2021-04-16

作家史铁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

残 缺

冯一又

写在前面的话

翻出一篇二十年前的旧作,读后像是初读。是史铁生的印象记,拿给陈希米看。她说,对好多熟悉有了新的感觉,好像拉开距离的回眸……

这距离有二十年的漫长。

二十年前与铁生的对话,我把理解的记录下来了;重读时却另有理解从字间涌出:如果懂分为脑懂心懂,现在的懂带着切肤的微痛,因为时光更进一步地替铁生诠释了。

史铁生说,他的残疾是他的“限”,限制。这二十年里,我们通过他的作品都看到了——他如何走进自己的“限”,如何走出这个“限”,如何达到了突破限制之后的重生和自由。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所写下的文字,从头至尾激情饱满,单就文字量也是一个健康人很难完成的……

残疾,在他的理解中是人人皆有的,有的是身体的,有的是精神的……这也许是我们本能想反驳的。重读时我发现,反驳是无力的,二十年无数“残疾”的显露,精神的,肉体的,个体的,群体的,他人的,自我的……作为痕迹和后果,历历在目。

艺术家的创作中还有这样面对“残疾”的战斗?

有人说史铁生是思想者,陈希米对此有所保留。思想者,显然不是史铁生思考的目的所在。思考、思想是他的生存手段之一,是他走出自己的残疾和限制的辅助。这也是我们重读他的思和想,亲近共鸣的原因所在吧。

将这篇旧文放到现在我的名下,也想表达一点成长的喜悦。

童年

在地坛

残 缺

我孤寂地生活着,年轻时痛苦万分,而在

成熟之年里却甘之如饴。

——爱因斯坦

认识铁生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里,我们也许见过二十次,不会更多。

有时路过地坛附近,想起他家当年住的地方:一个在小院子里的小房子,仍有

不真实的感觉。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尽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抹过墙头,蹇进屋子,落到他轮椅旁的地上。

好在不是每件事都有必要问为什么。

那年,我二十岁。

今天,我们为了做一次正式的访谈,面对面坐下时,时光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年。

我强调时间,是因为我觉得,除了它,我们所有不多。

史铁生说(以下简化为他说):“在你二十岁的时候,上帝就把你放那儿了。你的肉体被带到了受限制的状态下,你和别人一样,但你不能和别人一样走路。你无法躲避必须面对的就是痛苦。

“可我不能认可这样的状态,我说上帝,你不能把我就这样放这儿了。无论是祈祷还是愤怒,都改变不了这一切;

“我常常感到撮火,因为我找不到任何出处,或者说找不到仇人,为我正在遭受的一切注解;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最经常感觉到的就是限制。我时刻被自己的身体提醒,我不能随心所欲,那么人出生是干吗来了?

“所以我老是在想,我没法不想。面对限制和由此而来的痛苦,我必须想透。”

二十岁是青春最绚烂的时光,当我们不再年轻时,我们可以理解那时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包括痛苦,甚至可以去美化它们。

前提是在我们的青春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史铁生在这年月里永远地坐上了轮椅,就此上帝把他变成了和我们不同的人。因为他接下来的生活不再是青春的延续,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开始就把希望甩到目力所不及的远处的开始。

这来自二十岁的巨大不同,决定了太多以后的理解。

我还记得,在某一次见面时,我们的对话。

我说,我羡慕他的新房子,他说,他羡慕我可以随时走出房子。

这是史铁生所拥有的与别的作家不同的出发点。它让我想起那个法国人热内,他是个在监狱里写作的小偷,你也可以说他是在监狱里写小偷的作家。这不仅仅是角度问题,其实我想说的是:不光我一个人,好多作家在面对史铁生的时候,都没有公平地对待,即使大家都拿出了更多的理解和关怀。

大家认识这个人的基础,建立在他的轮椅上。

比如,好多女人说过,铁生很谦逊。

他说:

“我这一切都是后天的。你看,释迦牟尼,那才是大智慧。人家生下来是王子,完美无缺,但承担着使命去受苦。而我这是有前提的,我只能这样,没有选择。”

像我一样,会有很多人认定,这样的存在状态,必定影响他的创作,尤其是他的创作最初被寄托了获得拯救的愿望,把痛苦稍微朝角落赶赶。

他说:

“影响是肯定的,它绝对影响我的写作。”

他停了停又说:

“但影响不到哪儿去。跟我同样处境的人,不一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或者想法,即使大家都一样想把自己如此的境遇想穿想透。”

作为有行动能力的人,好像并不容易把属于自己的某种痛苦的境遇想穿想透,也许打扰我们的正是这行动的能力。铁生没这样的幸运或者说没这样的苦恼,他靠想朝前走,有时比我们快很多。他一定战胜了许多,经历了更多……

我说,面对灭亡的大趋势,你有恐惧感吗?我接着又补充说了我心里想的。我想,他和我们将有不同的感受。

他说:“恐惧感我没有了,我已经想出去了。”

“我觉得人的痛苦都是这肉体造成的。我这肉体自从二十岁起,就没有真正舒服的时候。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关到了一个地方,被限制住了。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我的所有的痛苦,都是肉体变着法儿来限制我的。所以,死亡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我这种肉体折磨的解脱。

不再恐惧死亡,是一个层次,不意味着我们不再沮丧,也不意味着我们不再热爱。如果说这是对死亡的理解,不如说它来自对各自生活的认识。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我站在船尾,海水被划出一道喧哗的白色。船要开到上海,带着我的第一次爱情。站在我旁边的爱人说,我们跳下去吧。

在我拒绝的那一刻里,我还没理解死亡的本意。今天我知道的也仅仅是,这后面太复杂了。死,就像一把利刃,能割开一切我们现在看来结实无比的东西,但它还没有割开,还没有。它像一种你从没见过的颜色,在你见过的所有画中拖着影子。

他说:

“我的写作是逼的,是为生存找到理由……

“曾经有一度,我没有理由了……”

面对过于复杂的东西,我喜欢拾一个拐棍儿。史铁生说,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肉体的痛苦;他这么说,因为他的肉体比寻常人带来更多的痛苦,他因此才选择了写作;因为这些,他会不会有比我们更彻底的目光,去看生,去看死;即使写作于我不如从前那般神秘,我还是想知道,这些对史铁生的含义。

他说:

“我想,《命若琴弦》是一个转折点。它之前和之后的变化,能很清楚地看见,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对我写作的影响,以及,我的苦思苦想对我写作的改变。

“《命若琴弦》之前,我通过写作关注的是跟残疾人有关的人道,和本身是残疾人带来的感伤。我那时候常有这样的感觉,这世界上仿佛只有残疾人被忽略了。

“后来,我经历了一个渐悟的过程。我发现,残疾是上帝对人的缺陷的强调,或者说是明示。

“人都有缺陷,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家都是残疾,或精神或肉体,都在灵魂那里发生根本的作用。

“我明白这一点后,写作被震荡了。我对别的从事写作的残疾人说,不要老盯着残疾这一点,它太小了,你不能在这里往深开掘,也不能往前走。

“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我迎来了一个顿悟。那就是从残疾人看到人的残疾。”

作家认识的发展,对创作的影响到底是怎样的,这是作家自己无法具体回答的问题。他可以泛泛地谈,一旦要用这刀削自己的把儿,听到的回答常常是聪明省力的:不好说,谁知道。

在这里,史铁生表现出了自信。

他说:

“由此而来的变化肯定是有的,但没法说,是好还是坏。在我看来,变化本身就是好的。有变化有发展都是好的。因为文学不是繁殖,继承也是为了发展。

“有人说寻根,到过去的历史中寻根。我觉得,根,如果有的话,应该去未来寻找。”

假如,我放弃讨论的愿望,就想同意这样的说法。变化的确是未来对我们今天作出的基本要求。

也许不止我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受,看见多年的好朋友停在了某个地方,即使大家昨天还坐在一起,说些可说可不说、说说也很好的话,还享受着由往日延续下来的情谊温暖。这温暖也带给我们力量,继续忽视彼此灵魂的疏远。

每个人都可以断言,友谊的温暖和关于灵魂的交流同样重要。而这样说真的没错,温暖让我们跟生活保持着亲近。不过,即使我们放弃让灵魂互相接近的企图,还是能看见灵魂游弋的轨迹,承认它们代表着我们真正的面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谈话自动地一面倒,谈的都是你想到的。我甚至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想得太多了,想这么多,会不会对你的写作有负面的影响。尽管那时你也说过,你必须想,不能不想。但我真正体会这“必须”和“不能不”,还是在看到你想出去之后。也是在这之后,回身看到你走过的历程,看到自己走过的困境,于是才产生更加成熟的理解。

许多人在认可自己的困境之后,往往聪明地把它加以利用;因为媒体的帮助,他们也往往成功了;至此你可以停留或沉迷,作为一个成功的思想家、作家或者艺术家,但是你作为一个人的困境一如从前。

在这一点上,我对史铁生的认识有了变化。如果说他的创作也源于他的困境,那么他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层次。他无休止的思考,带给我极大的误解,我想,他是为了完善自己的创作。在他的《务虚笔记》里,我还看见了思索对创作的打扰。但是,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思考的真正企图,已经离开了最初由残疾带来的困境,离开了对创作进一步完善的追求,它来自更大的愉悦的吸引:认定神对人的限定之后,看看我们能做的是什么。

他说:

“你突然进监狱了,或突然成了残疾,就像一道界限,划分了你的生活。你在挣扎之后认可了它,这并没完,路在这以后还是分叉的。”

这时,我感到这个访谈还可以继续谈很多很多。我感到与史铁生之间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基础,他的轮椅不再有任何象征或含义,尽管他坐在那上面。他可能比我们走得更远,但是看见用腿也能赶上去的距离也是令人安慰的。

我见过一些真心感谢造物主的人,他们首先觉得自己被完美地塑造了,其次得到了大部分想得到的东西。

这时我就想知道,史铁生的处境有没有破坏他和造物主的关系。

他说:

“我经历的这个阶段很复杂。在人还没想清楚,神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会有很多想法和理解。

“比如说,我们常见的理解是,神要为我做好事,所以,我才拜你。神你要满足我的要求,如果不能,我就换个神再试。在他们那里,人不是上帝的仆人,上帝是人的仆人。”

“有一次,一个人给我打电话,劝我说,你还不信神啊,你要是信了,说不定你的病现在就好了。

“而我觉得,神总是出现在人所不能为的地方。他给了我残疾,这让我痛苦,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因此才这样。但是渐渐地我认识到了另外的东西,神给了每个人限制,而不是仅仅是把限制变成具体的残疾给了我。

“而这限制就是你信神的根据。比如说,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足,那是因为你有一个足的背景,你觉得不幸,那是你有一个幸的背景,等等。一旦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种无能的状态,神就伫立起来了。

“神在给你好处的同时,也在给你限制,其实在说的是同样的事情。人们所形成的习惯,比如,爱记着吃亏的时候,忘了占便宜的时候;更容易看见自己还没有的东西,忽视自己已拥有的。在这里似乎表现了人喜欢完善自己的本性,但你走到头儿,发现还是缺陷,更多更好是无止境的,你无法穷尽的。

“神用‘更’拯救我们,他能提供无尽的‘更’,但暗示我们的不一定是去追求,他可能是要我们明白,你是达不到最后那个‘更’的,因为我们是人。“我看《恺撒大帝》那个电影时,有个细节很震动我。恺撒的妹妹病了,而他很爱她。他向上帝祈祷,他说,主啊,你让她好了吧,恺撒(!)求你了。”(——我凯撒都求你了,还不行吗?!在上帝面前,恺撒又是谁?不过也是一个小小的人。)

我们或许通过对缺陷的认识,感觉到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神面前的位置和可能。假如信仰开始于清醒的认识,那么从脑到心就还有一段有时甚至很长的路程。沿途面对新旧的惶惑或痛苦,我们还会感到虚弱,因为它们还不能被新的认识所消解。

科学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说,就像是智慧果一样,我们怎样聪明,针对的都是解决具体问题。正像爱因斯坦说的那样,科学是能够判定是什么的知识,还不能为我们打开应该是什么的大门。

我们知道再多的因为,都还不能保证所以的绝对正确,还存在着太多科学无能为力的领域,神的、宗教的,对人来说,只能用虔诚去面对的。这是对科学的疑问,即使我们能够理解托尔斯泰对大工业化的批判态度,在生产力高度发展还没有向我们充分展示它的负面时,没有很多人能够坚定而理智地站到那样的立场上,我们对科学还有更大的憧憬。现在,托氏的时代已经遥远,面对科学的发展,我们也如多年的夫妻,能够客观地看见彼此的限。过于多虑的人也许会发现,科学帮助我们解决的是我们面对的问题,而不是我们作为人的根本问题。

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最终的局限,获救的希望也因此变小。

但是,我们还必须活下去,那么这样想到头的意义又是什么?让我们回到人的局限和狭隘上来,人无论想到什么寻找什么,都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一旦这么说,这局限和狭隘,看上去还蛮可爱的。

他说:

“这条路(获得拯救的路)给堵死了,那么你再怎么去获得生命的意义?

“人间的爱是惟一的可能。不是那种你去爱,为了来世活得更好,而是用爱,把我们从巨大的无奈中解救出来。

“去爱,来拯救自己。”

现在,我们都可以长吁口气,休息一下,或者谈点儿别的,谈点儿轻松的带烟火味儿的东西。

史铁生说,我不喜欢年轻的女人。

我说,这太好了,我告诉更多不年轻的女人,来你家找找自信和感觉。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有名的作家,你说的话应该是有影响的。

史铁生的老婆说,千万别听他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是潮流之外的人,他把这话说上无数遍,也代表不了什么。

于是,史铁生就不说话了。他微笑,仿佛在说,我说话代表着什么;也仿佛在说,代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话我说了。

史铁生是个能微笑的人,就像许多人不能微笑一样。他坚强,但没有太多的攻击性,这也许就是他贴近世界的方式,他会常常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说他一开始能首先避免和外界打击的直接碰撞,接下来的一切将则更难,都将在他内心继续进行。

我读他的散文《第一次盼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个孩子的某些表情至今还在史铁生的周围,因为不经常见面,我不能说还在他的脸上,这么说不够准确。

妈妈答应那个男孩儿这个礼拜日,带他出去玩。

他洗了脸,刷了牙,走吗,妈妈?

等一会儿。妈妈说。

他躲到门后等着。

妈妈去买菜了。

他一边玩一边等着,玩了跳房子,看了蚂蚁洞……

妈妈回来了,又忙上了别的。

他等着,睡了午觉,醒来时,发现妈妈又开始洗衣服。

他等着,黄昏来的时候,衣服还没洗完。

蹲在大洗衣盆旁边的男孩儿哭了。

惊恐的妈妈去安慰他,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读完这篇散文,我忽然想起从前在某个杂志上看到的格言,说性格即是你的命运。我曾经很痴迷这句话,我也想,如果我是那个男孩儿,如果他的故事发生在我五岁以前,我会在睡午觉前,雷霆般地大嚎起来,让妈妈知道欺负小孩儿是不行的;如果发生在我五岁之后,我会在她去买菜的时候拦住她,跟她讲道理……

可惜我知道,道理没讲完的时候,我就会哭起来。我总是这样,总是在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自己先哭起来。我恨这个样子,可我就是这个样子。

宿命,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带给我们每个人相同的启示?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同样压迫我们每个收到启示的人?

他说:

“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是它的一部分;它不给你提供任何优待,尽管这恰恰是我们指望的。”

于是,我们常像约伯一样感到委屈。

“我们出生时已被上帝分派了角色,而剧本早已写好了,你去演你的角色就是了。

“从前我想,那些算命的、搞预测的太可怕了,都提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啊!现在我想,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你都得往前走,你提前知道与否改变不了命运,也回避不了什么。而全部意义是你活着,体会体会你的角色,所谓的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

“舞台可变,道具可变,但角色不变。有时演员换了,但新来的一如前任,重新体会相同的角色。

“这不同于科学,科学是可以继承的。而活着总是从头开始。你可以通过阅读理解先哲的话,但只有在你自己悟到时,你才真的懂了。通过阅读你懂的也许只是逻辑,而另外的‘懂’,必须通过活着,通过这样的过程。”

内心是一个过于巨大的世界,有时,我觉得它对我而言,能够遮蔽我所面对的外部世界。我时常感觉到对它的恐惧,所以也迫切地想给它找到既适应外部世界规律又能说服自己心灵的统帅。

而活着又是我们唯一的过程。如果在自己通过活着所扮演的角色中建立真正的意义,把去爱当成方向,我想,也许就不会偏离更多。

你说,去爱,爱更多的,爱一切,这让我们镇定。

这是让人温暖的理解和认识。

如果去爱让我们安慰和幸福,那么接下来的希冀也许是永恒。如果我们这样理解了我们的困境,而且找到了可能的出路,我们往前去的路是否真的能接近永恒呢?

问题可以永远被提出来,即使我们常常找不到答案。

他说:

“任何不变的东西,不随我们生,所以也不随我们死。那些出生的人都管自己叫‘我’,我有一天会去,但通过我传达的消息还在。”

我在你的回答中看见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永恒跟我们牵扯吗?

他说:

“跟我们具名的肉体没多大关系,但是灵魂永存。”

灵魂是我们自己的吗?

“灵魂栖居在我们的肉身上。”

谁占有谁呐?灵魂属于我,还是我属于我的灵魂,或者,我属不属于我的灵魂?

“你的皮肤能把你的身体和外界隔开,但你怎么能把你的灵魂和思想与之隔开?”

那又怎么样呐?这是我们必须搞明白的事情吗?

“这涉及对永恒的理解。灵魂是共有的。它不关注肉体,不然它就会随着肉体消失。它属于那个大的消息,就像收音机传送出来的消息,我们每个肉体都是收音机的某个零件。

“我读到过一句话,是描写粒子和波的。他说,粒子是能量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而波是能量弥漫在很大的空间里。

“栖居在我们肉体中的灵魂就像是粒子,而在我们肉体之外,众多灵魂弥漫牵连,就像是波。”

如果说灵魂有个性的话,它是我们对停留在我们肉体中的共性灵魂的理解。天呐,这太玄了,我们谈这些对明天的呼吸和感觉有帮助吗?我们没有走得太远吗?有人说,史铁生已经开始玄思,你想反驳这个说法吗?

“我觉得做一点关于灵魂的思考没什么坏处。你还是能在具体的生活中看到它的意义。死亡是太经常发生的事情,人的死亡,细胞的死亡,信仰的死亡,爱情的死亡……谁也不能无视这些,不能说这对我们没什么影响。面对这些,我们需要精神上的准备。

“其实说到头,关于灵魂到底是怎样的状态,我们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对它做较客观的思考,给我带来的‘收益’是不怕死了。”

人和动物的不同有很多,这该是其中的一种:所有的动物如果有适应他们的环境,他们就能寿终正寝;但而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有至少一部分人,他们除了要求环境,还需要给生命一个意义。

我想,这些关于灵魂的思考,目的不是证实也不是证伪,也就无所谓它是不是关注我们的肉体或存在于我们的肉体,我们不难获得的共识是,它一定是引导我们去获取超越肉体的意义。

在这一点上,我们谁都没有争论的欲望;在这一点上,我看见史铁生落回地面;在这一点上,我看见落回地面的史铁生已不在原地;在这一点上,我打消了对他玄而又玄漫长的思考的疑虑;在这一点上,我看见他对祈祷范畴内的一切的尊重。

不止一条路通向罗马。

因为自身的困境,朝外走出很远的史铁生,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但却有一次真正的归来。他在那条远路上,求的不是证明什么,是解脱,是解脱之后的重新获得。这个过程中,我看见他对自己所担着的责任。

由此,对我来说,他不是一个玄思的虚无者,他尊重我们摸得着看得见的生活。

“可我又说过,这一颗心盼望着走向宁静。是啊,宁静,但不是空无。怎么可能有绝对的无呢?那不是空,那是我的原在!”

“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对话练习》之“记忆迷宫”。(引自随笔《对话练习》)

我愿意在这个休息的瞬间,讲一个童话故事,它叫《哦,美丽的巴拿马》。

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小熊和一个小老虎,他们住在一个很小但很舒适的小房子里。他们是好朋友,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个装香蕉的箱子,散发着香蕉的气味,上面写着巴拿马。于是,他们决定去那里,他们觉得那儿才是他们理想的王国,一个到处散发香蕉气味的国家。

他们出发了,路上碰见的狐狸、兔子、牛、老鼠都告诉他们向左拐,向左拐就能到达巴拿马。

如果你不停地向左拐,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小熊和小老虎经过漫长的路途又回到了他们从前的家。因为时间,他们的房子破旧了,他们以为到了巴拿马,找到了新家。

他们修好了房子,觉得这个被绿树环绕的小房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说,真高兴我们来到了巴拿马,这儿就是我们的理想王国,我们永远永远都不用再搬家了。

铁生你想对这个从童话里发出的点,感慨说点什么吗?我们永远永远都不用再搬家了,永远永远。

就像我们找到了爱情,也会爱上对方的不同甚至不足。

就像我们找到了意义,花去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接下来享受片刻和谐的甘美。

就像我们懂了,真正地懂了。永远,就在你能看见的不远处,对我们发出微笑。时间变成了朋友而不再是折磨。

世界因此宽大起来,仿佛阳光也站到了你的身边。

在这样的心境下,谈谈文学吧。

我见过至少好几个热爱文学的人,看见他们的热爱像一只蝴蝶,轻飘美丽。

难道我对文学的爱,不那么真挚吗?为什么经常感到是苦涩和迷惘?在许多时刻里,我以为终于拥抱了它,它又脱身离去,让我沮丧,好像太多的时间都在梦里。

不过,让我安慰的是,时间再一次帮助了我。它在我成熟的同时提醒了我:不是文学厚薄每个人,是每个人对文学的热爱不同,很不同。

史铁生说,这是一个简陋化的时代。这句话给这个章节安排了一个切入点。

当人们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简陋的时代里,那些时常痛苦的人,恐怕就相对容易发现痛苦的根源。比如热爱文学,爱得痛苦的人,就会渐渐看见这由爱产生的折磨,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爱不以得到厚爱和优待为前提,所以它无法轻飘,即使它得到了成功;它要把文学和活着牵连上,所以它常呈现痛苦的面貌。

他说:

“我不能说这苦思苦想对文学的,对灵魂的,哪一个先占领了我,哪个对我更重要,他们是揉在一处的,是互相提醒的。

“我愿意强调灵魂的相互连接。如果只关注灵魂在自身的存在,忽视它和另一个宏观的联系,那么这个灵魂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能发出的永远是噪音,它和其他的音符合起来才能变成音乐。

“音符说消失就消失了,而永存的却是乐章。”

这已经解释了文学的某种痛苦,也描绘了一个属于文学的巨大潜能。永远让作家感到困难的是,如何去具体起来……

他说:

“真正的写作在文学之外。但我注意不让它反过来归纳我的写作。“”

文学之外有什么?

那里一定有诸多面目“自我”,他们主宰着作家和由作家去体现的文学。

也许,我们见过太多被人工美化过、完善过的自我,其中的努力都是为了掩盖更真实的自我,以至于让我们常常毫无耐心读完他们的作品,即使他们有能力在作品中很好地表现那个虚假的自我。生活的公平在于,总是有人能够看见你内心起着作用的自我,总有连作家也骗不了的人,他们看见创作中的巨大缺陷:作为人和作为作家的分裂。

如果这分裂把某些作家一下子推到了他的高峰,那么局限也会像他们的特征一样突出,而且近在眼前。接触史铁生的这么多年里,我看见他努力从这一点上去对自我进行消毒甚至消灭,从而进入另一个更广泛的范畴,在那里为真实的自我找个位置。

他说:

“罗兰·巴特提出的‘写作的零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对它的理解是你不能从托尔斯泰或是巴尔扎克出发。

“继承很必要,形式的,功底的,通过学习得到最起码的,但这只是你接近它的先决条件。再往前走会发现文学的根本意义是创新,而不是让老树长出新叶子,不是积累。”

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即使我还有别的理解,我也愿意承认这是太美的诱惑,它引你向前,向前,却不一定到达。

“想想也好,就怕从没想过。有很多作家,从一开始就把写作理解成了一门手艺。

“你想到了,有个东西,但你摸不到它,这是灵魂到了,手到不了,无奈。

“你想到了,也摸到了一些,但写得不干净,这证明你到了,但你拿不出全部,苦恼。”

文学是近神的捷径吗?

“有点儿。”

但是我们不如用颜料的画家,不如用音符的音乐家来得便利,不如他们那般幸运,更不如NBA球员那么直接,我们应该抱怨吗?

“文字传递的信息比较单调。所以有时候,人们尝试着把具象的文字加以改造,让它像音乐的旋律那样重复起来,比如‘啰嗦’起来。我记得马原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这不是为了告诉你什么,是唤起什么。

“这是要破坏文字单调信息的有效努力。”

啰嗦,我们要不要给它加个前提什么的,不然似乎有点不负责任。

“当然,是功底之上的啰嗦,是理解进程中最后阶段的啰嗦。如果没这个,你丫那就是啰嗦,是啰嗦本身。”

有人到了很高的层次,把这似乎的啰嗦融进了形式,获得了效果,结果是把自己引向了成功,但却迷失了真正跟人有关的方向。

而我更喜欢把各种手段只当作手段,为了已经明确的目的地。

“对手段的把握又是一个难点。太聪明了不行,大傻也不行,有点像谈恋爱,是说不清道理的道理,介于有道理没道理之间,是另外的逻辑。”

它会在经验那里找到共鸣。

“你比如说,我反对真实。文学是张扬个性的,它首先应该是真诚的。文学面对灵魂,我们在中间要做的好像就是用身体去表现情感,束手无策是很可能的。

“用有限的有形的文字去表现闪忽于精神意志的神秘灵魂,人的缺陷是必然而突出的。我只能写成这样了,换个办法可能会带出更多的东西,但我的限在此了。”

我相信,有此共鸣的人不会拥挤起来。

“我也相信。如今是个把一切简陋化的时代。

“把一切往‘下’压,那里的观众最多,读者最多。”

如今也是一个缺乏内心自由的时代,大家更愿意享受廉价社会价值规范下的所谓自由,以至于我们不难在最时髦的前沿,看见自由的同一表情。而那些能作出另外思考的人,真正关心内心自由的人,太沉寂了。

现在回到文学,让我抄录一段海明威关于那些认真的作家说的话。我想不会有很多人反对他的话,即使并没有完全看懂。

第一,必须有才气,很大的才气。像吉卜林那样的才气。还得有训练。像福楼拜那样的训练。还必须知道能写到什么程度,内心坚定不移,好比巴黎的标准计量永恒不变,免得假冒。作家还必须聪明,不计名利,尤其是要活下来。把这一切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还得让他克服压在作家身上的一切影响。因为时间这么短,最难办的事情是活下来,完成他的作品。

2002年,冬,写在北京无风的日子里

冯一又(原名皮皮),大学教授,曾先后在《上海文学》《收获》《十月》《作家》发表小说等作品。代表作品有《花朵迟开二十年》《夏天永远没来》《失我记》《闭眼影楼》等。

01

“心动一刻”

——我与《收获》的故事 有奖征文

一年一度世界读书日,一期一会《收获》品人生,2021春暖花开之际,《收获》杂志社诚征读者感言,围绕您与《收获》之间的机缘,以“心动一刻”为主题,或谈谈《收获》上发表的某一期某一篇作品与您的心灵感应,或聊聊《收获》曾在您的生活中留下怎样的影响和痕迹,或道出《收获》与您相得相宜相伴的人生感言。

我们相信,您的故事会很精彩,我们也期待能以这次契机与亲爱的读者深度交流。

● 我们编辑部将拜读所有征文并评出前三十名,每位获奖者将收到本刊赠送的王安忆亲笔签名、发表其最新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的2020年第5期《收获》一册。奖品极为珍贵,勿错过机会。

02

具体参加办法

《收获》长篇2021春卷

目录

非虚构

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 / 蒋韵

评论:聚焦于食物的历史与生命记忆 / 王春林

长篇小说

长安的荔枝 / 马伯庸

评论:或十二时辰,或十五日,或以六月初一为期 / 何平

长篇小说

鹊桥仙 / 萧耳

评论:“荡发荡发”的故乡、梦与记忆 / 来颖燕

非虚构

西南三千里——重走湘黔滇旅行团一九三八年之路 / 杨潇

《收获》长篇小说一年出版春夏秋冬四卷,单卷436页,定价55元,微店订阅《收获》全年双月刊9折,长篇四卷75折。

春卷限期75折。

微店特惠零售《2020收获文学榜中短篇小说》,20部上榜中篇+短篇小说,70余万字,55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原价88元,现特惠66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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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微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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